鸟巢与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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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19年

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成长在匮乏年代,我发现妈妈的囤积癖越来越严重。
  妈妈每天都在研究商场的打折广告,大量购置减价的东西,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被堆满了。每次我回家,要一路途经米袋、卫生纸、洗衣液、肥皂、饼干,跨越各路杂物,才能艰难地抵达我的书桌。另外,各种废弃物,妈妈也是绝不丢弃的,包括皮和我穿过嫌小的衣服,早就过期的酸梅粉、绿豆糕、蛋挞皮,变形变色已经不知为何物的可疑物,网购的各类包装盒。喝完酸奶的瓶子,妈妈也要洗了收起来,塑料袋也是,家里飘扬着各色袋子。
  妈妈偶尔到我家来,环顾四周,叹气说:“很空旷,不像个家,不聚气。”
  一开始我嗤之以鼻,指出她落伍的审美观念,并购置了几本日式收纳书向她科普,告诉她提升家居品质的重要性。我妈戴上眼镜认真地看了,感叹说干净整齐,但之后仍然是一个一个洗晾她的塑料袋。
  然而,即使舒适度欠佳,空间逼仄,我仍然很眷恋妈妈家。我越来越觉得妈妈家像个洞穴——任何一本建筑史,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介绍古代建筑一般都从洞穴開始。《中国古代建筑史》开篇就是山顶洞人的穴居之处。古代的人类,茹毛饮血、衣不蔽体,最后他们找到了洞穴,躲避野兽和风雨。

鸟巢与洞穴

  古人白天采集野果,搞不准还摸点虫子、抓只小鸟来补充蛋白质。晚上,他们回到洞穴。在洞穴里,他们储存食物、繁衍后代,学会了用火烧制熟食,走向文明。在古洞的墙壁上,留有人类最初的痕迹。世界各地都有出色的洞绘流传。
  而动物界,与择偶相提并论的大事,就是筑巢了。一只雄鸟往往要花数月时间,衔来树枝、草和羽毛,辛苦地修建家园。有一些鸟窝漂浮在水湄,以树叶覆盖,躲避天敌;有一些鸟窝用蜘蛛丝拴在树间,像吊床。鸟巢还有带内外间的,有防水隔层的,有大小套房的。这个建房工匠的技术,和雄鸟的毛色、鸣叫声一样,会成为雌鸟择偶的一个指标(人类中,拥有豪宅的“高富帅”,择偶也更容易)。而狼无论到哪里,首先是找地方挖洞藏身。洞里出去的小狼,重返狼穴时,仍然会激动不已,因为那里残留着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体味。
  未出生时,我住在妈妈肉身的巢穴里;成年后,我仍然不时返回她帮我遮风避雨的巢穴……洞穴并不是密室,它是开放的、不密封的,可供后退容身,也能让人抽身离开、远去出征、步入光明地带,它可以实现外部与内部的空间对话,也是人与人情感互动的地方。相形之下,那些供短时寄居的场所,比如旅馆、客居处、办公室,更像是桥梁和过道。再看那些用过的塑料袋、旧衣服、米袋、油瓶,已经不那么碍眼了。它们就是妈妈用来搭窝的树枝和草。我每次回家,都脱了鞋子,换了睡衣裤,爬上床,把书摆一圈,然后掏个洞,坐进去一本本看,好像坐在一棵长满了书的树边,随时可以采摘知识的果实。皮也跟着我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放假就飞奔上床看书。妈妈在灶台、饭桌、水槽环绕的三角地带里,游刃有余、不疾不徐地操刀点火,把烧制好的食物一盘盘端上来,就像一只从容压场的大鸟,而我和皮,真像两只被喂哺得饱足的快乐小鸟。饭后,三个人靠着、躺着、坐着,看各自的书。妈妈文化程度不高,遇到认不得的字,她就用纸抄下来,然后问我。皮看到有趣的段落,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除此之外,家里静如平湖。这个家,是我们仨温暖厮守的巢穴。
  (神 渚摘自《广州日报》2018年11月12日,周 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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