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瓢黎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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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14年

  

  前些年回武昌,纠集了一座文朋诗友,在某“苍蝇馆子”胡吃海喝。风卷残云七仰八翻之后,我赶着去柜台结账。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单了,你们走吧。”我好奇,要讨个由头。徐娘半嗔半笑地说:“我们灶屋的厨头,说把账记他头上了,月底扣出来。也不知道他欠你们哪位的钱。”

  我立马转身钻进后厨,但见一片兵刀狼烟之中,魁然立着一胖师傅,左手颠着炒勺,右手挥舞着锅铲。我走近,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黎爷,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点也不突然地腼腆笑说:“我在这里是本分,你来这里才是稀客。”

  我依旧在惊喜之中,连串发问,并质问他何以帮我埋单。他不卑不亢地说:“听见吵闹的声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过去同患难的缘分,这个客,那是请定了。老话说,约来不如撞来。”我要拉着他去喝一杯,他摊开手说免了,还有客等着上菜呢。再说江湖儿女江湖见,改天单约。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谢出来,约好日后再聚。

  

  二十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监狱。也许是有人同情关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监狱的伙房队。

  新犯人下队,必先从洗菜切菜开始。切菜的叫“墩子”,没什么技术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见到掌瓢的,礼数上要“下矮桩”——低一等。比如你抽烟,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在一边歇气,墩子则要负责收拾一切残局。

  那时在队里,黎爷就是这样一个掌瓢的大厨,而且还是一群掌瓢师傅的总头,真正的“瓢把子”。

  黎爷生于穷苦人家,却因拜师学了厨艺,几十年的油烟熏陶下来,残菜剩羹也就喂成了一个胖子。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两种:一种特别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种则形容凶恶,肉缝里透出一些蛮横。黎爷恰好是后一种。他额短而腮宽,典型的“由”字面庞。双眉天生倒“八”字,一旦皱眉,几乎像竖插着两把短刃。眼睛小而圆,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转动。一旦看见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多数时候的表情是——面无表情。似乎无忧无喜,宠辱不惊,不像一般犯人那样,动不动唉声叹气,抑或喜怒无常。

  伙房队的犯人,都称其为黎爷。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出头。黎爷的威信可不是来自拳脚,仅仅因为他为人仗义,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辈分。

  

  黎爷人缘好,但脾气怪。伙房队的犯人头老洪刑满后,大家公推黎爷接任,干警也有这个意思。犯人头的减刑机会比别人多,这样的好差事谁都暗怀渴望,偏偏黎爷就是不肯。问理由,他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平生不喜欢人管,也不喜欢管人。

  厨艺好,放着给犯人炒大锅菜,实在是糟蹋人才。有一次要调黎爷去干警食堂,每天有鱼有肉,是一桩人人想去的美差。黎爷去了一周,每天将那边吃不完的菜,用洗脸盆悄悄端回来给大伙改善生活。但监狱和社会没有区别,一样还是有想争取减刑的线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偷告了密。

  干警也不是舍不得这些原本要喂猪的剩菜,而是不想坏了规矩。于是,按监规,将黎爷关禁闭三天。三天之后黎爷出了小号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当差。

  黎爷登记的文化程度是小学,实际相当于文盲。但他说起江湖上的事儿来,又像是博大渊深的学问家。

  他因为面相酷似梨园行的黑头,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般人喜欢他的不害人,却也难以走近他。

  我在队里还算半个文化人,初来时,黎爷也是爱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绿眼的样子,也不好主动接近。

  黎爷统领犯人食堂,粗活脏活笨重体力活,自然都是我们这些墩子干。送粮食的货车来了,每麻袋两百多斤,一人一袋必须快速搬运到粮仓。黎爷坐一边抽烟,墩子们健步如飞,只有我看着麻袋头皮发麻。麻袋刚上肩头,还没有移步,就感觉腰椎吱吱作响且在打晃,预感似乎只要一迈步,就可能要当场骨折。黎爷见状,忽然扔掉烟头飞身过来,从我肩上取下麻袋,骂骂咧咧地说:“以后不许扛麻袋了。点数去,读书人就管记账。”

  有了黎爷罩着,就更加没人敢找我碴儿了。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但凡撞见,必要给他递烟,他却是每次都要赶紧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上的油水,再双手接过夹在耳朵旁。我知道他守着一些古老的礼数,心里更加高看这个粗人。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一日,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羞于启齿。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十二年刑期,他想跟妻子离婚。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

  我把写好的信念给他听,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背对着我,头埋进墙角颤抖着,压抑的抽泣声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

  

  一来二往,我和黎爷成了“桥子”——铁杆搭档,在队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肃然起敬。

  那时的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坚忍,内心却也悲苦。我常常对他说:“传我一点手艺吧,出去后也可以去应聘一个厨师干干。”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就别来抢我们厨帮的饭碗了;一方面又说,灾年饿不死伙夫,艺多不压身,学一点也好。

  也是闲得无聊,我开始没事就向他请教厨艺。他戏称我们这是嘴巴学武。

  跟黎爷谈烹调,即便在生命中的灾年,依然还是一份意外的享受——当然,也是一种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爱谈性话题一样,每每谈得饥肠辘辘,中宵恍觉蛙声一片。

  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画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跟他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在其上咕嘟。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瓶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小酒。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你心里难过。老哥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都推到我头上,说是我强拉你来作陪的。”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止不住的泪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转头只夸他做的菜好。

  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我好奇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怪笑着说:“粮仓中有耗子,我早就发现了,呵呵,终于被我设套逮住了几只大的。你不许骂我啊,哥也不能为你割股疗饥啊,虽然我这也有一身好肉……”

  

  除开面相,怎么着看,黎爷都不像是一个歹徒。表面上横眉立眼,骨子里却宅心仁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严重伤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

  原来黎爷满师出来,辗转各家饭馆,很快成为江城名厨。逢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心眼活泛的他,辞去东家,将多年积蓄拿来,勉强开了一个餐馆。他只知道手艺好有回头客,可哪里知道,开个餐馆既要防黑道的搅局,还要会白道的应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爷的仗义,顶多偶尔来“揭一个飞碗”——吃白食,并不格外勒索。但是对白道上的人,长年在伙房闷着的黎爷,却不知道如何打点了。

  那时对这些民营馆子,实行的是定税制,大致每月派一个额度。你生意好,便占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认倒霉。黎爷的餐馆原本也就十几张桌子,他自己当老板兼了大厨,雇了两个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妇,则直接带着一个乡下丫头,收银加跑堂。他对人出于本性地大方,自然也愿在吃喝上巴结官面人物。税务所的税吏见他性情豪爽,给他的定税也确实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这样的情面,使黎爷像欠了他们终身的巨债。他们自己来白吃,亲友来白吃,象征性打个白条,你好意思或者有胆去收吗?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爷厌烦,打心眼已经存着恶气。其中有个分管的税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晓事,酒后常拿言语轻薄老板娘。黎太的念叨,助长了后厨中黎爷的火焰。一天那厮又来宴客,黎太微讽了几句,他觉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闹中找补回来。

  贫贱之中自有尊严,黎太摔门出来,让那乡下丫头进去结账,却听见包房内传出那丫头的惊叫。闻声,正在切葱炒菜的黎爷,拎着刀就踢门进去了。只见那人拉着丫头的手嘻嘻哈哈,朋友在一边淫笑,丫头挣扎不脱,场面十分尴尬。黎爷压住心火,冷冷地说“放开她”。那厮放开丫头,转手指着黎爷的鼻子冷笑道:“黎爷,你想干吗?准备迁码头了吗?”

  黎爷还是压住已经蹿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说:“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厮到了此刻,依旧不知好歹,竟然色厉内荏地起高腔骂道:“你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旧指指点点,差一点就戳到黎爷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爷眼白翻出,整个世界的寒凉汇聚头顶,但听那厮话音未落,黎爷的快刀已经闪电般划过。忽然那个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悬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几乎三秒之后,血才喷薄而出,那厮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黎爷冷冷地指着那几个颤抖的男人说:“打电话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这样,黎爷跟黎太招呼了一声“别等我”,提刀转身,大踏步走进了他宿命中的长夜。

  

  我那会儿在狱中还有个“连案”,分在这个监狱的石材队。监狱里最忌讳连案见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横生波澜,于是,要把我调到劳改局直属大队去。

  我匆匆去跟黎爷告别。正要准备上灶的黎爷,喊一个厨师接替,自己解开围裙,把手擦干净,张皇失措地盯着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话。半天相对无言,他忽然说:“不是还要吃一顿中饭吗?哥跟你单独开伙。”

  他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像习过凌波微步一样轻灵。只见他四处穿梭,在白菜堆里选妃似的选出几棵,厨刀挥舞……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黄的肉皮白菜汤,就这样在我眼皮下神奇地完成了。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皱眉感叹:“可惜没生姜,没胡椒,兄弟,只能将就了。”

  他亲手给我装上满碗白饭,让我就在厨房吃,他要看着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难以忘记那种美味。犯人间的君子之交,也能浓醇如这一盆清汤。

  之后,我调走,刑满,背井离乡……等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还乡之日,我曾经找过干警,打听那个叫黎爷的犯人,他们说他也刑满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

  邂逅黎爷,果真应了那句“江湖儿女江湖见”的牢话。我问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无表情地说:“老祖宗留下的饭碗,摔不破,饿不死。”我想帮他重起炉灶,他摇头叹道:“兄弟你就别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别去做老板的梦。这世道,说穿了跟菜谱一样,牛肉服青菜,鳝鱼服紫苏,我要再开餐馆,说不定又要进去了。”

  古人说,良厨如良相,治大国如烹小鲜。窃以为那是说,一个明白事理的厨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国的才能,不幸埋没风尘,只好在灶台的烈火硝烟里,铁勺金戈,排兵布阵,从而辗转他的余生了。

(作者:郑世乎 来源:广东人民出版社《身边的江湖》,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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