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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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1
  我和我先生是在12年前认识的,他回复了我在《纽约书评》上面刊登的一则广告。我们约好在百老汇街的月宫餐厅见面。那天下着雨,他带了一把大雨伞。他在餐厅点的是葱爆牛肉,而我点了鲜烩鱼片。我只花了大概5分钟,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世界第一好男人。13天后他向我求婚,我一口就答应了。当时他57岁,我46岁。还等什么?说结就结。那份《纽约书评》到现在我们还保留着,我没事就会看看登满广告的那页,看见他只圈出我登的那一则。一边看,一边感受到命运的脆弱。在结婚周年时,他写道:“谢谢你赐给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也曾经想象过,年纪大了之后要一起坐在屋前的门廊,彼此勉励,白头偕老。但是人生曲曲折折,命运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昨天,我先生在疗养院他的房间里着急地问道:“你可以把我移到左边26000英里外的地方吗?”我说:“好。”但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然后又纳闷地补了一句,“我一点都没有被搬动过的感觉。”我回答说:“不客气。”
  “房里只有我们两个在吗?”他问道。我回答:“对。”其实护士刚刚才走出房门。“结果史黛西和比目鱼怎么样了?”他问。我看着疗养院的房间,他一定感受到一种原始的朦胧状态,一种比目鱼或许可以在半空中优游的气氛。这种印象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我。
  我先生下星期要动脑部手术。今天我坐在狗狗公园,天气就像理查所称的“和煦之日”那样晴朗美好。这里是我想事情、理清头绪以及适应情况的地方。我们家的小猎犬哈利在狗狗专属运动区跑来跑去,还用鼻子嗅来嗅去。它喜欢独来独往,我也一样,喜欢独自坐着,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久以前有位老朋友说过:“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吃过苦头就会了解很多事。”我当时不理解他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我看着狗儿们,有一只达克斯猎狗很瘦,看起来就像书法中的一撇。一位老人牵着一只很小的中国黑鼻狗,他弯下腰来轻拍我的狗儿哈利,哈利跳开了。
  他又问候另一个人,对方只回答说:“很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用同样的冷漠方式回应这样的问候。
  4月的一个晚上,我们大楼的警卫派德鲁用室内对讲机打电话给我。他说:“你的狗在电梯里。”这一刻,我的世界永远改变了。“我的狗?我先生在哪里?”我问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狗乘电梯到14楼,你最好快去把它找回来。”我穿着浴袍跑到走廊,电梯门打开了,一位邻居把哈利交给我。“我先生在哪里?”我又问了一次,但是邻居也不知道。哈利在发抖,我想理查一定出意外了。接着对讲机又响了,派德鲁说:“你先生被车撞了,快点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鞋子在哪里?我的裙子呢?我像在水底下一样,动作快不起来。我找了床底下,发现了我左脚的鞋,再把椅背上的毛衣抓过来……我套上衣服走进电梯,然后沿着街奔跑。当我看到前面人行道上的人群,我开始跑得更快,并呼唤着他的名字。什么样的车祸才会引起这么多人围观?
  2
  我先生躺在血泊中,头破血流。警车和救护车的红灯不断闪烁,急救人员跪在他的身旁施救。我想要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设法靠近以便摸到他的头,旁边有位警察说:“不要妨碍他们工作。”他们把他的衣服割开,包括他的风衣、法兰绒衬衫。有人把我拉开说:“不要看。”但是我一定得看,我必须注视着他。一位警察开始问我问题:“你是他太太吗?他叫什么名字?出生年月日呢?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接着,我看到他们把理查抬上担架并放进救护车。我也想爬进车里,但是他们没有等我就急驰而去。一位警察载我到三条街以外的圣路克医院急诊室,我们大楼的住户管理委员会主任昆士顿·史考特跟我一起到医院,并且陪着我,直到我的家人抵达为止。我后来才发现,警方填写的车祸报告把理查列为“死亡或可能死亡”。
  哈利漫无目的地走动,它抬头看我,我伸手抚摸它的头和耳朵。它走向我,我想它是要让自己放心,因为我还在这里;或者可能是要让我放心,因为它还在那里陪我。它本来是流浪犬,在游荡、挨饿和惊恐之中度日,一年前跑到我朋友的后院,后来我们收养了它。理查原本不想养狗,每次我拖着他去宠物店看我相中的小狗,他总是看着它,然后说些像这样的话:“是很可爱了,但是你不觉得它的脸有点像啮齿类动物?”我带他去看哈利的时候,他说:“嗯,这是一条很棒的小狗。”
  5个月后,哈利挣脱拴狗的皮带,理查跑去河畔街救它,结果被车撞倒。我现在没有看着哈利,也没有早知道就不要收养它这样的念头。我不怪罪自己或是哈利造成这场车祸,虽然我相信,如果换成是小孩受伤,我可能会找对象怪罪。我和我先生是一起生活的两个成年人,如今发生了这种悲剧。理查受伤的原因出在帮我解闷的动物,我觉得这并不讽刺。这没什么好讽刺的,也没有内疚或放马后炮批评的余地。养狗是一种消遣和嗜好。这些是必须正视的事实。在某种意义上,我先生和我现在的处境相同,我们都被丢进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面的气候不同,规则也不同。
  3
  车祸发生的时候,哈利只和我们相处了4个月而已。哈利是朋友给我们的,朋友在院子里发现哈利,它饿坏了。它来我们家那天,我们都很担心。我们给它吃东西,它不吃;给它水,它也不喝。要带它去散步,它趴在地上,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如果我们向它靠近,它就尽可能缩小身体,瑟缩在沙发一角。最后我们放弃,上床睡觉了。十分钟后,我们听到爪子踩过光滑地板的声音,哈利出现了,它跑上床和我们一起睡。这个夜晚,要比其他夜晚更美好。
  “现在你对你的狗有什么感觉?”我记得灾难发生不久,有人这样问。我回答说:“我爱我的狗。”这问题很怪。“没有哈利,我没办法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理查住院的第一个星期,我常在半夜醒来,伸手去寻他时,才发现我身旁的那团温热是哈利的小小身体。那些时刻,悲伤和感谢融合在一起,我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了。
  新来的腊肠犬萝丝让我们走出低潮。它总是睁一只眼睡觉,如果我叹气太频繁,它会有所警觉。如果我看书看到一半时抬头,或者拿下我看书的眼镜,它会紧张地跟着我。后来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死于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它是被伤心的主人的亲戚带去给人认养的。不管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他一定和我一样爱它。是他训练萝丝的。我叫萝丝坐下,它就坐下,我发誓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灵魂就在附近徘徊。我想要告诉所有爱它的人,跟他们说他的狗现在有了新家,它过得很好。
  我每周去看我先生一次。他现在住在纽约北边一家专门治疗创伤性脑伤的医院里。意外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但我还是经常会回想起来。他好像就在我身边,却又不在附近;他是我丈夫,但又不是。他的脑子好像分成两边,两边又互相冲突。我尽量不去想这些。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坐到户外。我们不说话,只是坐得很近,握住对方的手。感觉很像以前的日子,像我们又结了一次婚一样。晚上我回到家,我的狗跑过来欢迎我,萝丝跳得老高,有如脚上装了弹簧,哈利则在我脚边蹭来蹭去。
  如果你有透视眼,能在傍晚、清晨或晚餐前看透我们的公寓,你可能会看到我们在睡觉。当然,下雨天最好,但即使是晴朗夏天,狗和我也是躺在床上。萝丝从我右边钻到棉被后面去,哈利睡我左边,我们挤成一堆。没一会儿,哈利开始打呼噜,萝丝的下巴就靠在我的脚踝上,我们的呼吸把棉被弄得一上一下起伏着,我只觉得好感激。我们正在做幸福的事,正如我们需要食物、空气和水一样。我们沉浸其中,再一次互相保证,再一次重新充电。我们三个家伙,两种物种,靠着简单的互相取暖,换取慰藉。
  (吕 嘉摘自天津教育出版社《三狗生活》一书,孙 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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