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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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墨尔本,走在街上,耳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无疑就是:“How?摇are?摇you?”(你好吗?)在澳大利亚这些年,我也一次次地对不同的人——熟识的,完全陌生的——送上“How?摇are?摇you”,越来越熟练而自然,一直到一周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我受邀参加在本校召开的一个学术会议,不少平时不经常碰面的系里教员纷纷出席。在晚宴上,我不经意地目睹了这样一幕:当一位教授对一位新加盟的女教员道上“How?摇are?摇you?”时,还没等那位女教员说完“Good!Yourself?”(不错!您呢?)这句话,他却早已从她身边走过,满面春风地跟其他人握手说起话来……在旁边目睹这一幕的我,心里也仿佛一同“分享”了被晾在原地的女教员所遭遇的那无可躲避的尴尬。
  这几天来,我不由得开始扪心自问:在那一次次逢人送上的“你好吗”之下,我是否真的去关心过对方?倘若我实际上并不真正关心对方,我又有什么资格来一遍遍地从口中不停地送出那虚伪的、温情脉脉的问候?这难道不正是一个“空白的符号性姿态”?就像廉价的香水,表面四溢的香气与温情下面,遮盖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无动于衷的身体。
  在十分受欢迎的美国情景喜剧《弗莱泽》(又译《欢乐一家亲》)中,有这样一个段子,赤裸裸地标示出了“你好吗”这一问候的虚伪:
  弗莱泽走进办公室,对他的工作伙伴洛丝说道:“嗨,洛丝,你好吗?”
  洛丝的回答是:“你是真的想知道我好,还是仅仅是没话找话?如果你是真的想知道,那么我告诉你……”
  弗莱泽立即打断洛丝:“哦,我只是没话找话。”
  这个段子的笑料正在于,弗莱泽“坦诚”地、毫不迟疑地表达了——他实则根本不在乎洛丝好不好。而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弗莱泽式的坦诚”。我们还可以举《弗莱泽》中的另一个经典笑料:当弗莱泽指责达芬妮利用性来达到她的目的时,达芬妮反驳弗莱泽:“好像你们男人从来不用性来达到你们的目的!”弗莱泽回答道:“我们怎么可能利用性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性就是我们的目的!”弗莱泽的“坦诚”之所以能激发笑声,正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坦诚”恰恰是被无形地“禁止”的。
  我们国人今天对于西方社会的想象性印象,实际上多半来自对一个关键词的误译:作为启蒙理念之一的“tolerance”,不应被翻译为“宽容”,它的实际意思是“忍”。我们都知道,“忍”,总是内在地、结构性地包含着一个界限,而“宽容”则无此层意思。今日美国社会中,文化保守主义潮流大兴,实质上便正是因为“9·11”之后,许多美国人以“受害者”自居,认为他们已经忍够了,是时候舍弃温情脉脉、尊重、宽容的这一套了,而应该开始强硬起来,强调自己文化的核心。所以,这个“tolerance”并非内心真诚的宽容,而本就是一个有条件的“忍”:其他文化族群可以多元存在,只要他们并不大范围地侵入我的生活区域;邻居与同事之间温情脉脉的“你好吗”气氛可以继续,只要对方别真的靠近——当对方不识相地打破这种“温情”的距离时,那就是骚扰!
  而在另一部热门美剧《绝望的主妇》中,我们则在实质意义上,遭遇了一场日常生活的激进革命。
  剧中四位主妇之一的丽奈特,自她的邻居玛瑞自杀后(该剧整个剧情的展开,便是以第一集中玛瑞的自杀而开始),常常梦到玛瑞。因为在玛瑞自杀前,从超市购物回家的丽奈特曾在家门口,和出门取信件的玛瑞有过这样一次“你好吗”的对话。当丽奈特向玛瑞送出“你好吗”的问候后,虽然玛瑞的回答是“谢谢,我很好”,但丽奈特看出了玛瑞的表情有些异样(实际上玛瑞从信箱中取出了一封恐吓信,正是这封恐吓信,使她回屋后开枪自杀)。然而,丽奈特因为手中的超市购物袋上已渗出水渍,有可能会破裂,于是便像大多数人一样,就这样快速地结束了这一“你好吗”的对话,快步进屋整理购物袋中的物品……
  之后的几年,丽奈特一直深深地自责:如果当时自己真正关心玛瑞的话,怎么可以就这样转身离去?“我看得出她处于痛苦之中,而我却走开了!”她的另一位邻居苏珊劝解她:“可你也不能做什么啊。”她回答道:“这正是我所做的——什么也不做!”在该集的后面,在一个被枪指着的危险环境下,当身边一名无辜者被枪杀后,丽奈特——  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激愤地面对枪口挺身而出,对行凶者直言痛斥……她不能再让自己“什么也不做”,不能再让自己永远只是虚情假意地“关心”身边的人。
  这正是一场日常生活的激进革命,一个很多人认为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英雄行为。事件之后的那个晚上,身受枪伤躺在医院的丽奈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她曾频繁梦到的场景——她和玛瑞最后一次的“你好吗”对话。但在这一晚的梦中,情景却有了这样的一点不同:在那“你好吗”“谢谢,我很好”之后,丽奈特放下了购物袋,走向玛瑞:“我能感受得到,你并不好,请告诉我哪里出事了,让我来帮你……”
  是的,我们能够以自己当下的行动,去对日常生活作出激进的改变。谁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就没有那样一些人,当他们送出“你好吗”的问候时,他们是真的在用心去关心着?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像丽奈特一样,通过反思而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这是一个“不可能”的实践,那么,就让我们来用自己的行动,把这“不可能”在当下变成可能。
  (枫 眠摘自《南风窗》2009年第10期,图选自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外国钢笔画选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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