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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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每到海棠花开时,我会想起一个人,他说:“知道为什么海棠无香吗?”这个人叫朴印祯。
  那年我24岁,考过两次托福,成绩都很糟。郑昀在越洋电话里说:“要不去北京吧。”于是我辞了职,去北京上托福班。那时中关村尚不繁华,甚至还有点荒凉。白颐路还没建,人们走的是长长的旧式马路,两边有高大的杨树。郑昀去美国后,美国就成了我的天堂,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我的爱情在那里安身。
  住了三天招待所后,我还没找到房子,那个恓惶。第三天我继续乱窜,一家家打听。在成府胡同,当我走到槐树下那家时,刚好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出来,朴实的学生头。我抓住他问:“这里有房子出租吗?”
  他愣怔了半秒,说句“等等”,就跑进去。10分钟后他出来说:“房东说可以出租,月租350块。”我“呀”一声,笑逐颜开。他就是朴印祯,韩国人,汉语说得比我还流利。多么巧,他自己刚租到房就遇见了我,算是邻居了。
  朴印祯是个温柔善良的男孩,我们很快成了朋友。他有个朋友叫柳石熏,是个公子哥,花钱大手大脚,但人很温和。同是留学生,柳石熏却在北大蔚秀园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他说:“我不像朴印祯,我要体验中国生活。”
  朴印祯的父亲在汉城有5家很大的餐饮连锁店,朴印祯想在课余时间学做中国菜,完全可以住四季如春的公寓房,下馆子研究。但他解释说:“最地道的炸酱面是老百姓家里做的。”
  来京的路上,我已做好寂寞的准备,却未想到会遇上朴印祯。
  信佛的祖母,给我起了很有佛教气息的名字:艾杏佛。朴印祯却坚持叫我“幸福”,说那是快乐的名字。我的日子,在遇见他之后真的快乐了。
  那时,我白天听课,夜里做题,常常院里人都睡了,我的灯还亮着。9平方米的小屋,除了我和英语,就是寒气。有时朴印祯会敲门,人不进来,就站在门口递给我一杯热牛奶:“幸福,早点休息。”那个温暖,我记得。
  周末,朴印祯会来找我:“陪我逛未名湖吧,你要善待脑袋,让它休息一下。”我知他的心意,他怕我累着。
  所以,我一星半点的快乐也与他分享。做题之余,我随手涂抹的文字发表了,就拿回家给他看,神态傲然:“朴印祯,这是我的,一周的生活费解决了。”他并不会赞美人,只是一个字:“好。”然后咧嘴笑。
  那时,我们是快乐的。
  1月考试。考试前夜,朴印祯送我一块巧克力:“你男友不在,我们替他照顾你。”又给我削铅笔,把小刀、铅笔和橡皮放进透明笔袋。看得我眼湿,他歪头对柳石熏说:“幸福怎么了?我一直想要个妹妹,没想到是个中国妹妹。”
  考试后我继续留在北京,除了等待成绩单,就是收发信件和挑选学校,忙碌的我忘了情人节的到来。
  那日,在邮局门口看见玫瑰花,我才恍然大悟。郑昀并没打电话来,我打过去却占线。隔一刻再打,就没人接了。其实相处几年,对节日早没惊喜。可这个冬天不同,我独自在异乡为爱情奋斗,多想听他一句:“下个情人节,我会抱着你过。”寂寞兜头而下,我回到小屋。
  我没想到朴印祯会送花来,他用很心虚的口吻说:“没影响你思念恋人吧?幸福,节日快乐!”他手里端着一盆海棠花,腼腆地笑,“天气暖和了,它就会开花。”
  3月底,海棠开花了。那么一棵小树,居然开得密密匝匝,花瓣如指甲盖般大小,胭脂一般红。我嗅嗅,却没香味,朴印祯笑着问:“知道为什么海棠无香吗?”我摇头,他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他有时也会像大人一样逗我。后来成绩下来,620分,出人意料地好。他说:“幸福,你可以飞向爱情的天堂了。”我们叫上柳石熏去吃韩国菜,在人大旁边的胡同,那个饭馆可以吃到地道的韩国料理。
  那一次,我们都快乐,却没醉。
  一个月后签证到手,三个人再次去那里庆祝,这次朴印祯醉了,醉意里却说:“幸福,你走后,给我留下海棠花吧。”
  我没想到,到了美国却远离了天堂。
  郑昀是个粗心的男人,可房间里窗明几净,隐隐还有薄荷的香味。他不会撒谎,他说,曾经和一个台湾女孩住在一起,因为寂寞。第二天,我们就分手了,我租房另住。虽然难受,可砖头一样的法律卷宗,砸得我很快就忘记了失恋的伤痛。只是偶尔,会在夜里想起朴印祯的热牛奶。
  打电话过去,只找到柳石熏,说朴印祯已回汉城。柳石熏说:“他喜欢你,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本来是在胡同里拍照,结果遇见了你。他对你一见钟情,所以他退掉蔚秀园的房子,去租平民屋。你们两个,都是对爱情很执著的人,可惜不是一对。”
  忽然心惊,那是我不曾想到的。
  几年后我回国,在厦门找到工作,并且有了一个男友。2000年我去北京出差,是雪天,公事办完后忽然想去未名湖。就在我踏上湖心岛时,忽听有人叫:“幸福!”
  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我,是朴印祯。个子还是那么高,身穿蓝白两色的休闲服,整个人沉稳了许多,眉眼间少了青涩,添了儒雅。
  好一会儿我们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傻笑。就是他的朴式傻笑,哗啦啦扯开我的记忆。我捶他一拳:“你怎么来了?”他说偶尔路过,想来看看。我们去找那个韩国料理屋,旁边的烟店老板说,早拆了,几辈子的事了。可不,几辈子了。他低声叹息:“真不敢相信,我们已四年没见面了。当年的你瘦瘦小小,在小房子里读书,冬天那么冷,你竟能坚持到凌晨。”
  “我很感谢你送我热牛奶。有一天,我的测验分数很低,你说,幸福,牛奶长智力。”此时夜幕降临,他忽然盯住我的眼睛:“你知道吗?当年你是我的偶像呢,那么瘦小的女孩,对爱那么执著。”
  “什么?”
  “你对爱情多狂热啊,待在简陋的地方,白天黑夜都学英语。我知道你会成功。”
  万里追寻的爱情鸟,还不是飞了。我不知怎么讲,只好打岔:“你呢,朴印祯,你开中国餐馆了吗?”
  还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去了麦当劳,他问我还待几天,我说两天。他眼神忽然亮了:“我们去后海划船吧,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第二天,我用了一上午选购衣裳,似乎在等待什么盛事。我想和他讲一讲我的海外经历。中午12点,一个单眼皮女招待递给我一封信,是朴印祯的留言:“幸福,我还是决定不去了,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可我不能,我很怕再见到你。”他消失了,后来整整一年我没有联络到他。再后来,我也结婚了。
  某日午后,我突然收到来自汉城的包裹,是一个绿色锦缎的口袋,拆开来,里面挤满了胭脂红的海棠花瓣,一张淡蓝色卡片上写着:“你的文字还是那么美,通过杂志社我找到你。我对编辑说,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恋人。她感动了,给了我你的地址。我怕再次听到你的声音。你结婚了,我祝福你。我把那盆海棠抱回了汉城,有时会想起你。你问海棠为何无香,我想,海棠暗恋去了,它怕人闻出心事,所以舍去了香。”
  那是第一次我为了一个解释而落泪。我知道,艳而无香的海棠背后,藏着两个人的青春故事。
  (郝 媛摘自《恋爱·婚姻·家庭》2008年第10期,张 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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