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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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其实就是一列火车从身后开过去了。
  先是声音,渐渐放大的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好像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胸脯,从咕咚咕咚变成轰隆轰隆。这声音在敲打大地的胸脯之前,先叩打过一根根整齐排放的枕木。枕木是一个时代的士兵,真是士兵!它们原先不会想到后半生要躺着,躺在两条冰冷的钢轨下,它们原先站立在大山上,是一群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地活着。有太阳照着它们,让它们伸展枝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谁说的这八个字?不管是谁,这句话对于阳光下的森林来说都是美好的祝愿。有快乐的成长,当然也有快活的回忆。在云雾弥漫的山冈,生长着的不只是树干里一圈一圈的年轮。那些年轮是永生的记忆,在以后躺在道砟上的漫长岁月里,这些与枕木同在的年轮,总让它们在坚硬的道砟上一次又一次承受雷霆万钧的重压之后,唤回云雾缭绕的往事。云雾和霞光中的往事,与青春有关,与浪漫有关。花有香味,小草有柔情,凡被选做枕木的树,都是挺拔俊俏的树中好汉。一春又一秋,就这么风去云来,就这么看鸟儿做巢,任松鼠和猴子们游戏,无忧无虑,天天想,啊,多幸福呀,天生我栋梁之材。是的,唯一觉得少了点什么的时候,就是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老话的时候。老话厉害,让青山绿水霎时间无色无味。少年不知愁滋味,这点少年忧郁,在坚硬而又灼热的路基上回想起来的时候,不再是青涩的苦恼,而是苦涩而甜蜜的“乡愁”。什么时候有了乡愁?就是离开的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有人夸自己了:“真棒!”那人用手拍打着树干,仰着头围着自己转了一圈,然后,搓着两只手,还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举起一只呼呼叫的机器,靠近了树干,吱——以后,就被巨大的震动唤醒了,醒了,却动弹不得,两条巨大的钢轨压在身上,几根像鹰爪一样的钢钉抓紧身体,让一个个呼啸的巨大的钢轮从身上飞快地压过去,压过去,再压过去,把所有关于树和大山的形象压成记忆,把枕木这个新身份压进年轮,把关于站立的所有习惯压成回忆,把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变成命运确定的生存方式。当然,枯燥而艰辛的生活开始了,作为报偿,常听到这样的话,“社会前进的战士”“时代的尖兵”“承担起时代的重负”等等。这些话,开始是听不懂的,不仅枕木听不懂,我们不也一样吗?时代是什么?谁见过?什么模样?听多了,也就觉得你知道“时代”是谁了?还有什么“社会责任”“历史使命”,好像我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但真的知道吗?天知道!好了,这个世界少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森林里少了那些参天大树。人们假装忘记了这一切——它们像阵亡的士兵,一排排地躺在铁路钢轨下。人们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吗?它们在想曾经站立的那些岁月。人们在努力歌颂这些躺下的树,“啊,托起时代的车轮飞速向前,你们是战士,是骄傲的勇士,你们和铺路石为伍,你们让春天的列车带走希望……”多么向上而昂扬的句子,写这样句子的人,是因为他没有躺在那里。烈士总应该得到光荣,枕木就是烈士,是森林死去的儿子!工业革命的烈士,枕木!工业革命,既然称为革命,就会有暴力,更会有牺牲。人类用暴力掠夺森林,将那些撑起天空的森林王子变成工业的奴隶,剥掉上帝赋予它们的美丽外衣,截断披挂着绿叶的手臂,然后用工厂的法则,将它们变得彼此一模一样。最后,再用铬铁烙上不同的编号,一串长长的数字告诉枕木:“记好了!你不是第一个殉难者。”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从暴行变成了荣耀,就这样变得理所当然,变得让枕木也认为这就是“栋梁之材”的用武之地。铁路一寸寸地向前延伸,一棵棵的树就倒在路基上,让整个路基成为森林的“士兵公墓”。铁路像蛛网一样充满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充满了森林的哀伤和痛楚。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次又一次那轰隆轰隆的时代最强音,惊醒了枕木们的梦,梦里有不死的乡愁!
  这一天,又有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列车运来的不再是枕木,而是水泥和钢筋铸成的“水泥枕木”——屠杀中止了——我这么想。这一天,我离开了秦岭深处的这个小站,我从这个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了那列运送“水泥枕木”的货车。那一年是1977年,那个车站叫横现河,我在车站旁的一家工厂里工作了4年。那天,我离开它,调回四川的母亲身边。哎,枕木回不去了,我向钢轨下的最后躺成一排的士兵告别,转身登上列车,消失在秦岭的云雾深处!
  (王 静摘自《中国文化报》2009年1月6日,图选自辽宁美术出版社《新编黑白画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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