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的“哲学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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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一
  许多年前,清华园中有几位著名人物,号称“清华三荪”,他们都是著名的单身汉。其中有个哲学家叫金龙荪,也就是金岳霖。
  金岳霖自幼就聪明得不得了。他小的时候,有一次居然在梦中背《四书》,因此他小小年纪就考进了清华。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觉得中国俗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有问题。他说,如果把这两句话作为前提,得出的逻辑结论应该是“朋友如粪土”。到美国后,他服从家人的意见学了商业科。后来他对此很不满意,于是改攻政治学,就到了哥伦比亚大学。仅仅两年,他就获得了博士学位。那一年,他25岁。在美国短期任教后,金岳霖带着美国女友秦丽莲到欧洲游历。有一次,他和张奚若等在巴黎逛大街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班法国人站在那里激烈地辩论着。几人听得很是过瘾。从那以后,这位政治学博士就开始感兴趣于逻辑学。
  回国后,金岳霖在清华大学哲学系当主任。这个系最初只有一位老师,就是他金岳霖。也只有一位学生,就是沈有鼎。那时候,他只有30岁出头,但逻辑学这门崭新的学科,差不多就是由这个年轻人像模像样地引进中国来的。
  眼界极高的张申府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那么金岳霖当是哲学界之第一人。”
  二
  抗战时,金岳霖也跟着到了昆明,去了联大。那时候,他的衣着很有特色,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怕光,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金平常永远是腰板挺直,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走路时,他微仰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样子有些怪。
  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喜欢他。除了哲学,他对小说也来者不拒。沈从文请他给国文系的沙龙讲讲小说和哲学的关系。金满口答应,在那边讲了半天,有人就纳闷了:“那么小说和哲学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金岳霖说:“没有关系。”
  金岳霖授课时,常把学生也看做学者,以学者对学者的态度研究问题。他曾开设一门选修课:符号逻辑。对很多人来说,去听课就如去听天书。其中有个叫王浩的学生却是例外,他懂得其中的奥妙。金经常会在讲授过程中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这堂课就成了师生二人的对话。
  在联大时期,金岳霖仍在继续自己的研究。他最早的一本书是《逻辑》,此书出版后,殷海光赞誉说:“此书一出,直如彗星临空,光芒万丈!”有一次,殷和人聊天,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逻辑》,立即拿起来说:“就拿这本书来说吧!这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高水平的现代逻辑。也仅仅就这本书来说吧,真是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突然,他把这本书往桌上一扔,说:“你听,真是掷地作金石声!”
  金岳霖还写了《知识论》,这是他的力作之一。书成后,金岳霖异常珍爱。有一次他“跑警报”,特地把书稿也带上,而且席地坐在书稿上。直到天黑,警报才解除,他这才回去。回来一想:坏了,书稿丢了!再回去,怎么都找不见了。金岳霖绝望了,痛不欲生!后来,他终于平心静气,咬咬牙,居然又把这几十万字的东西重写了出来。新中国成立后,张岱年碰见金岳霖,问:“《知识论》可曾写好?”金答曰:“书写好了。我写了这本书,可以死矣。”近40年之后的1983年,此书终获出版,而金已近生命之终点。他说:“《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冯友兰的评语则是:“道超青牛,论高白马。”(“青牛”指老子,“白马”指公孙龙)他认为金才是真正深得魏晋风流的人物。
  三
  金岳霖早年是著名的“哲学动物”,对政治不甚感兴趣,但也非毫无兴趣。1922年,还在留学的金岳霖在国内发表长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文中说:第一,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他说:“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第二,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做官。第三,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发财。“如果把发财当做目的,自己变做一个折扣的机器,同时对于没有意味的人,要极力敷衍。”第四,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有一个“独立的环境”,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也差不多是这么做的。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发表后,联大教授们非常反感。在一个寂静的黄昏,殷海光随金岳霖散步时,说现在各派的宣传都很凶,不知哪派是真理。金稍作沉思,说:“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殷问:“那么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答曰:“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
  在20世纪50年代思想改造运动的时候,冯友兰因为经历比较复杂,被迫多次交代,还是过不了关。金岳霖由于素来与政治无涉,过关就比较快,组织上让他到冯家去做工作,帮助冯转变思想和立场。一进门,金岳霖就大声说:“芝生,你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可一定要彻底交代呀!”说着就和冯友兰抱头痛哭。
  全国开展知识分子“上山下乡”运动时,金岳霖已经70多岁了,但他主动要求“下放”。为了“下放”后有所作为,他有一段时间专门看养鱼的书。他说:“我要是‘下放’了,农林牧副渔五业中,农业我现在干不了;林,我干不了;牧,我也干不了;副业,我也没有技术;就剩下养养鱼了。”
  1982年,87岁的金岳霖身体每况愈下,他已衰病得不成样子,但他每天还按时听广播,看报纸。他还自我安慰地说:“这几天我能从沙发走到屋门了,又进了一步……”
  四
  1931年,金岳霖在徐志摩的引荐下,敲开了总部胡同那扇门,见到了京城“四大美女”之一,也就是徐志摩曾为之如痴如醉的林徽因。
  林徽因极其活跃,这个“太太的客厅”也就成为学术、文艺界著名的沙龙,真是谈笑多鸿儒。相识之后,单身汉金岳霖也搬过来,与他们住前后院。因为投缘,金岳霖平时就走动得很勤。有一次,梁思成外出做田野调查,一回来,林痛苦地对梁思成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梁思成极为震惊,他彻夜苦思,一个劲儿地问自己:“徽因到底和谁在一起会比较幸福?”次日一早,他眼圈晕黑,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妻子:“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挑选金岳霖,我将祝你们永远幸福!”林将此语说给金听,金选择了放弃。“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此三人终生为友。
  林徽因英年早逝,金岳霖悲痛万分。适逢他的一个学生到办公室看他,金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一边说,一边就号啕大哭。最后,他送给林徽因的挽联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许多年后,梁思成和另一女子结婚,而金岳霖还是独身一人。一日,他出面请挚友知交到著名的北京饭店赴宴,没说任何理由。弄了半天,大家还闹不清那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直到开席的当儿,金岳霖才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许多年后,年近九旬的金博士在医院中苦挨最后的时光。当有人将一张林徽因的旧照呈在他眼前时,老人忽然来了精神。他紧紧捏着照片,仔细端详。许久,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的说:“给我吧!”
  相当多的人都变着法儿想从老人那儿套出他和林徽因之间的种种故事。可是,他一直不吭声。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垂下头,永远地沉默了。
  (包益民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笔杆子——晚近文人的另类观察》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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