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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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我站在摇摇晃晃的木结构码头上,注视着沿海岸线航行的轮船离去。我仍然想弄清楚,我究竟为什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下了船。实际上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在这儿停留,我只是恍如置身于奇怪的梦境,漫不经心地作了个决定而已。
  我发现我站在宁静海岸上的一个小村子里。沿着散布砾石的小街,疏疏落落地坐落着一些瓦棱铁皮屋顶的矮小房舍。大山脚下是一些熔岩堆,港湾的前方和外侧是茫茫大海,今天的大海风平浪静,一片湛蓝。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仿佛笼罩着一层面纱。我突发奇想,认为这儿是上帝特意安排的世外桃源,目的是不让它受到玷污。很久以前给这儿起的地名,听起来既美丽又令人难忘——蓝色森林海滩。
  当然这地名和我在这儿上岸有很大关系。我小的时候曾经路过这儿,停过一小会儿时间。打那以后,我从未忘记这个浪漫而富于诗意的地名,我总觉得有人在那儿的熔岩堆中等我。我疲倦的时候,有时心中便会浮现这样的梦境:夏天的夜晚,环绕海岸的蓝色薄雾,我闭上眼睛便能闻到鲜花盛开的潮湿洼地上的芬芳。一位一头黑发、眉目柔和、一直在等我的姑娘,从蓝色的雾气中朝我走来。
  现在,我站在这儿的码头上,我已经是个既有阅历又务实的成年人了,但是我的思绪仍然在梦中。我突然深信不疑,那位姑娘仍然在等待我。
  年少的时候,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到过这儿,在这儿仅仅停留了一个小时。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儿一直笼罩在夏天月明之夜的蓝色雾霭之中。
  蓝色森林海滩——这名字像一首渐渐湮没的悲伤的诗篇。
  如今我是旧地重游了。我搭乘的轮船已经开走了,最低限度,我得等到第二天早晨,因为夜幕正在降临。“村子里有客栈吗?”我转身向码头上站在附近的一群人问。
  “客栈?哦,从前有过一个小旅店,是丹麦人汉森开的,可他已经变成一个怪人了。汉森走了也有很长时间了。不过索伯乔老太太的农舍常常接待游客,而且还包饭,费用也不高,她的菜也做得挺不错。以前你来过这儿吗?没准儿你是曾经在这儿过暑假的那个小伙子的兄弟吧?”
  我摇摇头,他们也就不再发问了。不过我注意到,他们都以一种相当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那位开口说:“喂,赫尔吉,我的孩子,替这位客人拎起他的旅行箱,把他领到索伯乔老太太家里。”
  赫尔吉和我穿过村子,不久就来到坐落在最远一处熔岩堆下方的一户漂亮的农家。我在门上敲了敲,一位老太太走了出来。她一面和我握手表示欢迎,一面请我进屋。我意识到,她惊讶地打量了我一番。我站在屋前的小路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我觉得我像是在做梦。在我看来,周围的一切都似曾相识,我仿佛只是在外地过了几年,如今是重归故里。我认出青草丛生的土墙和屋顶上的花朵,闻出燃烧的泥炭和木柴的气味。一切都是可爱的,难忘的。可是,除了很久以前我曾搭乘轮船经过这儿,而船在码头上停留的时间也不到一个小时以外,我并未踏上过蓝色森林海滩的土地。
  我突然想到,也许多年以前我就应该到这儿来了,说不定这儿就是我命中注定可以找到幸福的地方吧?
  我们进了屋。起居室兼卧室没有刷油漆,梁桁和镶板由于年代久远而变成棕褐色。窗下有一张桌子,斜屋顶的下方有一张床。地板是刚擦过的,屋里祥和宁静。索伯乔老太太给我端来了饭菜。她唠唠叨叨地说,这儿的一切是多么贫寒简陋,用粗茶淡饭招待从首都来的贵宾是多么寒碜。但是饭菜相当可口,我差不多都吃光了。索伯乔老太太一直以我们最初见面时的那种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最后她说:“我希望今夜不要起雾。”
  雾——夏天夜晚,雾中的蓝色森林海滩——我回答说:“起雾?我当然不介意。”
  从她的脸色上看,我的回答仿佛顶撞了她,让她有点难堪了。“他们——本地的小伙子——都是在午夜出海捕鱼。”她面无表情地说,“要是起雾了,在海上捕鱼捞虾就困难了。并且,还有别的问题。”她突然沉默下来,但继续盯着我,仿佛还想解开别的什么疑惑。
  用完晚餐以后,我来到外面。红日西沉,但气候温和,风平浪静。蓝色雾霭停留在熔岩堆的上方,空气中弥漫着海草和野百里香的清香。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一种幸福了——我在儿时有过这种感受,觉得天地万物都想对我表示好感。
  行人踏出来的一条小径越过熔岩。我一路走下去的时候,周围的鸟儿开始变得沉寂起来,花朵也都合拢了花冠,夜幕降临了。光线改变了色调,朦胧的紫色雾霭笼罩着熔岩,使一切显得更加平静、柔和。熔岩变成了一座迷人的森林,接着,夜雾渐渐升起来了。
  一开始是白色透明的薄雾,但雾气随即变浓了。夜色开始对我产生了魔力,我心里充满了敬畏的情绪。我走进了蓝色森林海滩的旧梦。
  在梦境和神话中,一切人和物的出现都是可能的,因此,看见一位姑娘朝我走来,我也就不至于大惊小怪了。她是我梦中的情人,从一开始就在蓝色森林海滩等我了。
  我迎向她,她也对我笑笑。“晚上好!”她说,“欢迎你回来。”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欢乐和朝气。我们握手时,我注视着她。看上去她刚过二十岁,高高的个子,深色的皮肤,棕色的眼睛,她的面容犹如黎明时分绽放的花朵。她的嘴唇鲜润,面颊绯红,双眼闪亮,目光幽深而又愉悦。她穿了一件棕色紧身上衣,裙子是灰色的。在她的身后,略略泛红的白色浓雾中,犹如梦中幻影似的浮现出塔楼状的熔岩堆。
  “没想到,世界之大,我们竟然在这儿重逢了。”她轻柔又平静地说。
  “重逢?”——我真的认识她?我以前见过她?她那种又沉着又柔情的握手方式我是熟悉的——但是,她是谁?我们是在哪儿相识的?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不过,她还是非常年轻,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竟完全一样。
  “是呀,很奇怪,不是吗?”经过片刻的迟疑,我回答,简直分辨不出我自个儿的声音来了,“不过我始终相信,我们一定会在这儿重逢。”
  “当初你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你一直都待在国外吗?”
  “一直都待在国外!”天哪,我已经有十四个年头没回冰岛了!
  我们漫步朝前走去,深入熔岩地带。小路上尽是石块,但那姑娘步伐轻盈如舞,是那么美,像春天里带露的鲜花——清新,漂亮。
  她开始和我闲谈,她那声音仿佛是小溪的潺潺流水,尽管有时带有一种哀愁的韵味。起初我只是听她说话,但突然之间,我听见她说:“你总是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轮船离开码头的时候,你站在船舷旁边,大声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你瞧,直到我们临别的时候我才相信你是认真的,你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她微笑着凝视着我,她的一双眼睛因兴奋而炯炯有神。我不断地暗中自问:我们以前是在哪儿见面的,我怎么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记不记得,最后那个晚上,我们一块儿穿过这片熔岩?”她轻轻地说。这会儿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充满了伤感。
  和刚才一样,我不得不说我记得。“是啊,我记得很清楚。”我真的记得——不过,那怎么可能呢?最低限度,那一定是十四年以前的事儿了,当时她几乎还不到七岁。而且,我也从没有在那片熔岩上走过。
  “当时天空中也有点儿茫茫夜雾,”她说下去,“你告诉我你总是想到蓝色森林海滩来。你说你总是相信,有人在这儿等你。”
  这可能吗?从前的某个时候,我到这儿来过,然后又完全把这件事儿给忘了——不,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等你!”她说,“我的心上人会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我的身边。当你来的时候,我十七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你爱棕色眼睛的姑娘。”
  不对啊,因为我从没有偏爱过棕色眼睛的姑娘。不过我的确想起我在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写信?”我问,竭力想摆脱困境。
  她诧异地盯着我说:“我怎么能给你写信呢?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儿,再说,我们曾经约定不写信。我应该等你,直到你回到我的身边。只要天气好,我天天夜里都穿过熔岩堆到这儿来想念你。我就站在当初你刻下我们名字缩写的那块岩石旁边,看着你刻的那两个字母。你刻完以后说,我们在这儿永结同心。记得吗?也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吻了你!”
  我头晕目眩,开始感到心慌意乱。在熔岩的表面歪歪斜斜地刻上两个字母——这段记忆如火焰般烧灼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不过,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难道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个篇章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擦得干干净净?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一定是黄粱一梦。
  “当时你说过,我们永不分离,直到地老天荒。我总觉得,我们是心有灵犀的。我一直在等待你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回到蓝色森林海滩。”
  我看见她泪水盈盈,我非常想安慰她。但是她姓甚名谁?那岩石上刻的是哪两个字母呢?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有时我听见你悄悄叫我的名字。你总是叫我拉格希尔达,记得不?别人惯常用简称叫我,而你却不想用那个名字叫我。”
  拉格希尔达?不,那名字不对。我在蓝色森林海滩的梦中情人另有芳名。我停下脚步,问:“你记得吗,你叫我什么来着?”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从她问我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她又诧异又恐惧的心情:“难道不是你吗?”
  我的这句普通问话把她吓成这样,使我感到震动。夜晚的符咒被破除了。我和一位素昧平生的姑娘,在浓雾中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极度悲伤,我知道她把我当成另外一个男子了。这让我非常想帮助她,让她重新快乐起来。
  但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容光焕发。“噢,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大声说,“总是喜欢——总是捉弄人家。真不害臊!”
  我们掉转身,慢慢朝村子走回去。
  “我忘了,我在岩石上把谁的名字字首刻在前面。”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我的,当然!”她大笑起来,“我们再去亲眼瞧瞧吧。最先刻的是R,然后是……”
  我目瞪口呆:她说出了我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但是,随即我就恢复了理智,我知道这一定是个误会。只有岩石和两个字母是真实的。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以前的某个时候发生的事。可是,究竟是在哪儿发生的呢?
  我们接近村庄时,她开始沉默不语了。她突然停下脚步,多少有点儿迟疑不决地把手递给我。“现在你先走,以前你就是这样。当然,如今先走后走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很快就会知道的。不过,今天晚上,我宁愿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只有今天晚上。”
  她用两只手捧着我的头,吻我。
  “晚安,亲爱的。”她悄悄地说。她的声音使我想起潺潺的流水。
  当我再次神志清明的时候,她已经穿行在熔岩堆中,就要看不见了。她稍稍低着头,在石块纵横的小径上,步履轻盈如舞。
  我回到农舍时,索伯乔老太太正站在门外。我看上去一定有点怪怪的,因为她就像一位审判官似的盯着我。
  “起雾了,”她平静地说,“我真怕你在熔岩堆中迷路。”
  “我想我不会迷路,”我说,“不过,我的确不能肯定……顺便说一下,我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姑娘。”
  “我也是这样想的。”老太太说,脸上现出悲哀的表情,“那位可怜的姑娘大概把你当成她一直在等待的男朋友了吧——实在奇怪,你和她原先的男朋友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这位姑娘是谁?”我平静地问。
  “她叫拉格希尔达。她是造船的索尔维老汉的闺女。几年以前,拉格希尔达和一位夏天来度假的青年恋爱。但是他后来出国去了,同一年死在了外头。她一听说他死了,就变成这副痴痴迷迷的样子了。打那以后,就没有清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到那儿去了。不过我的确相信,从现在开始,直到永远,有位姑娘一直在蓝色森林海滩,等我。
  (小金鱼摘自《文汇报》2009年6月7日,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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