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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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乘坐夜间快车离开罗马的乘客,要在法布里亚诺小站停留到天亮,然后才能乘坐这趟老式的、又小又慢的火车继续前行,进入苏尔莫纳的主干线。天亮时分,在一节空气污浊、烟味熏人的二等车厢内,已经有五位乘客在这里坐了一夜。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悲痛的妇女被人从车门口推了上来——那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一捆没有形状的包裹。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嘴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咕哝着什么——这是一个又瘦又小、身体虚弱的男人,面孔像死人一般惨白,眼睛又小又亮,看起来怯生生的。
  终于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之后,他彬彬有礼地感谢那些帮助过他妻子、给她腾地方的乘客。然后,他回过头,帮妻子把大衣领子拉下来,体贴地问道:“你没事吧,亲爱的?”
  他妻子没有回答。
  “龌龊的世道。”丈夫嘴里咕哝着,露出一丝哀伤的笑。
  他觉得很有必要对周围的乘客解释清楚,他妻子值得同情,因为战争从她身边带走了她唯一的儿子——  一个20岁的小伙子。对于儿子,他们两人都倾注了一生的心血,甚至抛弃了他们在苏尔莫纳的家,跟着儿子来到罗马,因为儿子得在这里读书。后来,他们又同意了他志愿参战的决定,但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保证,六个月内部队不会派他上前线。可现在,他们却突然接到电报,说儿子三天后就要出发,要他们去为他送行。
  穿着宽松大衣的女人身体扭来扭去,有时还发出像动物一样低沉的声音。她确信这一切解释都不会引起人们哪怕一丝的同情,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和她一样处于悲惨的境地。其中一个人一直特别专注地听着,说道:“你们应该感谢上帝,你们的儿子现在才去前线。我儿子在战争的第一天就上前线了。他因为受伤被送回来了两次,伤好后又给送去了前线。”
  “那我不是更惨?我的两个儿子和三个侄子都上了前线。”另一位乘客说。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们的情况特殊,我们只有一个儿子啊。”丈夫试探着回应了一句。
  “这又有什么区别?对你的独子,你可能因为过度关爱宠坏了他,但如果你有不止一个孩子,你对他们的爱绝不会比你对独子的爱少。父亲的爱可不像面包,能切成好几份,平均分给每个孩子。做父亲的会把自己的爱完整地、不加区分地倾注给他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如果我为两个儿子感到痛苦,这种痛苦可不是一人一半,而是双倍的痛苦……”
  “没错……没错……”丈夫尴尬地叹了口气,“可是假如做父亲的有两个儿子在前线,失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活着,可以安慰他……但是……”
  “没错,”对方有点恼怒地答道,“一个儿子活下来是可以安慰他,但为了这个儿子他也必须要活下来;可如果只有一个儿子的话,要是这个儿子死了,做父亲的就可以撒手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不用痛苦了。这两种境况,哪一种更糟?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比你的还要糟吗?”
  “胡说。”另一个乘客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一个红脸的胖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喘着粗气,躯体里似乎有一种被不可控制的活力所激发的内在力量在翻腾。
  “胡说。”他重复道,一边用手捂着嘴,以免让人看到他嘴里少了两颗门牙,“我们养活孩子,难道是为了自己得到什么好处吗?”
  其他乘客都痛苦地瞪着他。那个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儿子就上了前线的人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们的孩子不属于我们,他们属于国家……”
  “胡扯!”胖子反驳道,“我们生养孩子时想到过国家吗?孩子们出生是因为他们必须出生,一旦他们生下来,就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属于他们,可他们从来都不属于我们。他们到了20岁,就跟我们20岁时一样。我们那时也有自己的父母,但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女人、烟、梦想、新领带……当然,还有国家,那个时候,若有需要,我们也会响应国家的号召——当我们20岁的时候——哪怕父母都不同意。现在,我们到了这个岁数,当然还是很爱国,但我们更爱自己的孩子。在我们这些人中,如果可能,有谁不是心甘情愿地想替儿子上前线呢?”
  众人一片沉默,人人都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胖子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去考虑孩子们20岁时的感受呢?在他们这个年纪,对国家的爱超过对父母的爱,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们就跟那些走不动路、只能待在家里的老家伙一样。只要国家还存在,只要国家还必不可少——就像面包一样,人人都要吃,不然就得饿死——那么就一定要有人去保卫它。所以,我们的儿子就去了,在他们20岁的时候。他们不需要眼泪,因为即使他们死去,他们也是轰轰烈烈地死去、幸福地死去。所以,如果一个人年轻时愉快地死去,没有经历过生活的阴暗面,没有体验过生活的乏味、琐碎和希望破灭后的痛苦……那我们还需要为他争取什么呢?大家都应该笑起来,就像我一样……或者至少应该感谢上帝——像我一样——因为我的儿子在死之前,给我发了一封电报,说能够以这种完美的方式死去,他感到很欣慰。所以,你们看,我甚至连丧服都没穿……”
  他抖了抖浅黄褐色的大衣让别人看,铁青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水汪汪的,目光呆滞。之后,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不过听起来倒更像是抽泣。
  “有道理……有道理……”其他人附和着。
  那个穿着大衣、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一直在用心听着。过去的三个月来,她一直想从丈夫或者朋友的话中找到令她感到安慰、不再忧伤的语言。这些语言也许能让她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对于儿子没有死去,而只是过着一种可能很危险的生活,应该感到欣慰。然而,她听到的话不少,却没有一句打动她……而想到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她的悲伤也变得愈加强烈。
  可是现在,这位乘客的话语却令她惊奇甚至震惊。她突然意识到,错误不在别人,不在于别人不能理解她,而在她自己,在于她无法达到那些父母亲的境界——面对子女的离开,甚至死亡,他们没有哭泣,而是顺从地听由命运的安排。
  (焦 铮摘自《新东方英语》2009年7-8月号,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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