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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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我在85岁那年,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一间小书室,看报,看书,写杂文。
  小书室只有9平方米,放了一个上接天花板的大书架、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所余空间就很少了。
  两椅一几,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如此享受着我们的恬静晚年。小辈戏说我们是“两老无猜”。老伴去世后,两椅一几换成一个沙发,我每晚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到卧室去。
  人家都说我的书室太小,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
  有人要我写我的书斋,我有书而无斋,就写了一篇《有书无斋记》。
  我的坐椅旁边有一个放文件的小红木柜,是旧家偶然保存下来的遗产。
  我的小书桌表面已经风化,有时会刺痛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胶贴补,补后光滑无刺,修补成功。古人用顽石补天,我用透明胶贴补书桌,这是顽石补天的现代翻版。
  一位女客来访,见到这个情景就说,精致的红木小柜,陪衬着破烂的小书桌,古今相映,记录了你家的百年沧桑。
  “顽石补天”是我的得意之作。我被下放到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时,裤子破了无法补,急中生智,用橡皮胶布贴补,非常实用。
  林彪死后,我们“五七战士”全都回北京了。我把用橡皮胶布贴补的裤子给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聂绀弩在一次开会时见到我的裤子,作诗曰:“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户只有一米多见方。窗户向北,亮光能进来,太阳进不来。
  窗外有一棵泡桐树,20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修剪,听其自然生长,枝叶年年横向蔓延,长成荫蔽对面楼房十几间的蓬松大树。
  我向窗外抬头观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树,倒像是一处平广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树竟然自成天地,独创了一个大树世界。
  它年年落叶发芽,春华秋实,反映季节变化;摇头晃脑,报告阴晴风信:它是天然气象台。
  室内天地小,室外天地大,向窗外望去,大树世界开辟了我的广阔视野。
  许多鸟儿聚居在这个林木村落上。
  每天清晨,一群群鸟儿出巢,集结远飞,分头四向觅食。
  鸟儿们分为两个阶级:贵族大鸟以喜鹊为主,骄踞大树上层;群氓小鸟以麻雀为主,屈居大树下层。它们白天飞到哪里去觅食我无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鸟儿先后归来了。
  它们在树梢休息。漫天站着鸟儿,好像广寒宫在开群英大会,大树世界展示了天堂之美。
  天天看鸟,我渐渐知道,人类远不如鸟类。鸟能飞,天地宽广无垠;人不能飞,两腿笨拙得可笑,只能局促于斗室之中。
  奇怪的是,时有客鸟来访。每群大约一二十只,不知叫什么名的鸟,转了两三个圈,就匆匆飞走了。你去我来,好像轮番来此观光旅游。
  有时鸽子飞来,在上空盘旋,带着响铃。
  春天的常客是燕子,一队一队,在我窗外低空飞舞,几乎触及窗子,丝毫不怕窗内的人。
  我真幸福,天天神游于窗外的大树宇宙、鸟群世界,其乐无穷!
  不幸,天道好变,物极必反。大树的枝叶扩张无度,挡蔽了对面大楼的窗户;根枝伸展,威胁着他们大楼的安全——终于招来了大祸,一场大动干戈的砍伐行动开始了。大树被分尸断骨,浩浩荡荡地搬走了。
  天空更加大了,可是无树无鸟,声息全无!
  我的窗外天地——大树宇宙,鸟群世界,乃至春华秋实,阴晴风雨——从此消失!
  (雨 狐摘自《人民日报》2009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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