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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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表三千里
  “老表老表,一表三千里。”
  部队里的叔叔伯伯,一说到“老表”两个字,就要哈哈大笑。
  为什么那么好笑?小时候,我还以为是父亲手腕上那只泛黄的老表,笑它从来不准时。
  叫老表,是因为父亲老家方圆数百里住的人家,几乎都是远房亲戚。尤其是江西、湖南边界一带,血缘上脱不了干系。大概是母系文化的习惯,以“表亲”为主导。年轻的女人一概叫“表姐”,结了婚的女人叫“表嫂”,男人们一律叫“老表”。

相濡以沫

  年轻时的父亲是一个文职军官,朝九晚五,在营区抄抄写写,下班回家,吃饭睡觉。如果加班,抄一份带红格子的公文,可以赚五毛钱。
  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家家户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张罗到足够的“副食品”。
  “公家”发放“美援”的主食米面大豆,每天上桌的菜肴就靠各家自己张罗。
  每天从营区回来,父亲脱下军服,二话不说,到屋外空地上敲打挖弄,在山里砍来竹子,劈成长条盖鸡房,挖来红土围土墙,到田里捡稻壳喂小鸡。
  我随父亲到山里劳动,跟庄稼人在山里找竹笋。翠绿的竹林嘎嘎响,父亲放开嗓子,吆喝起来:“嗬,嗬,嗬。”
  父亲有一个“老毛病”,时不时要发作一次。好端端地,他突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不理人,不抬头,揣着酒瓶一瓶接一瓶喝个没完。
  天地色变之后,他醉倒吐完,倒头睡大觉。
  老毛病一犯,母亲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先是哄,“起来,炒花生米吃,好不好”“去小街买芋头回来,水煮蘸盐巴,真好吃呢”。
  哄劝不成,母亲最终要拿出看家本领。
  她拉起嗓门,普通话、闽南语夹杂发功,赏父亲一顿结实的好骂:“男人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大声讲出来。回到家里,给老婆小孩脸色看,算什么男人?放在心里,假鬼假怪,闹别扭,给婴仔得惊(让小孩受惊),带累全家,还算什么查伯郎(男人)?”
  母亲说得来劲,一进一出,把门摔得砰砰响。
  一阵五雷轰顶,父亲从床上坐起来,呆坐屋外,看着母亲进出忙碌,直到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这样的晚上,我们就会有好菜吃,红烧肉加豆腐干、辣椒炒豆腐,还有一大锅剩菜面疙瘩汤。
  母亲差遣兴致高昂的我们到部队,把两位老表伯伯喊过来吃饭。
  张伯伯、蔡伯伯,比父亲年长20多岁,他们把头靠得很近,叽叽咕咕很神秘。
  蔡伯伯瞪着一对老大牛眼,压着声音说:“我们这些人活到现在,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伯伯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摆,训斥道:“你想怎么样?现在,命保下了,有吃有喝,你还想怎么样?”
  两位伯伯伸出手,指着我们:“小孩,你还养不养?日子还要不要过?”
  几番微言大义,折腾一个晚上。
  隔天,年轻的父亲又像是一个缝补后归位的布娃娃,完好如初。上班下班,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叮叮当当,屋前屋后敲打起来。

流落海岛

  那一年,父亲刚满20岁,考上中山大学。
  眼看时局混乱,资助他念书的人不能再帮他,父亲和几个同年龄的儿时玩伴商量,一起去投军。
  因为能读书识字,父亲担任小排长,被派在一个废弃的村子里,上面没有领导。
  几个老乡兄弟看着苗头不对,背着小排长纷纷连夜跑回老家。
  父亲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兵全跑光了,害怕得不得了。
  有人告诉他,小排长督导失责,只要跑到另一个部队,就不会受罚。
  父亲立刻逃到另一个大部队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父亲所在的新部队翻山越岭,一路往南撤退。
  父亲和6个新兵组成开路先锋队,走在大部队前面。山间随时有人放冷枪,不到两星期,7人先锋队,剩下3人。
  父亲学到一个窍门,只要往回跑,山上的冷枪就会停止。有几次,他抱着头,踩水往后跑,保住了性命。
  部队到了台湾,扎营在一个位于滩涂之地的小渔村,整日无事,没有任何命令。
  半年过去了,21岁的父亲百般无聊,跑到渔村找女孩子玩。如此一来,认识了一个在海边捡蛤蜊的姑娘——时年15岁的我母亲。
  父亲50多年的台湾岁月,于兹开启。

老母鸡汤

  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住在一间土房,台湾话叫“土角厝”。四四方方的土块,混着稻草,一块块垒上去。竹子做屋梁,覆上灰黑瓦片。瓦片很薄,从缝隙里看得见蓝蓝的天。脱下鞋子,脚下就是冰凉的土地。我家和5头猪为邻,共用一道墙和一条小水沟。
  父亲一个月能领到薪饷60块钱,土角厝月租20块钱,烧饭用的铁仔炭10块钱。母亲从娘家带来一块日本花样白桌布,平整地铺在豆腐板子上。一张桌子,一张竹床,两只洋瓷盘,四只碗,一个军用茶壶。屋里不设椅子,那张桌子靠着竹床,手一碰就晃动。
  吃饭的时候,母亲在我们的饭上浇上青菜汤和酱油。虱目鱼两面煎好,放上盐和酱油,鱼肉做得非常咸。一个蛋打散了,放进大量的小葱和辣椒。我至今记得那喷香的三餐。
  父亲爱看电影,爱吃糖。看电影是在老家上中学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每逢周末,父亲会到镇上看免费的“劳军”电影,在摊子上吃一碗炸酱面,买一支冰棍,然后到镇图书馆借两本书回来。我开始看小说,就是跟着父亲一起看起来的。
  有一天,父亲回家,突然宣布他跟老表伯伯打赌要戒烟。如果成功,我们的餐桌上就会有一道老母鸡炖汤。
  为了老母鸡炖汤,全家联手合作,势在必得。父亲烟瘾不小,他主张自己留在屋子里,抽烟看书保持常态,母亲和我们小孩轮流站到小坡上把风。要是老表伯伯来“查岗”,我们远远看见了,就飞奔回家通报。
  我们喝到了那盅老母鸡汤,父亲最终没有戒烟成功。
  老表伯伯们,多半已经走了。当年期盼老母鸡汤的孩子,随着岁月,走到有名利、爱情和彩虹的地方。
  异地的夜晚,这个孩子搜索卫星云图,要看那一表三千里的故乡。
  三千里路外,有个海岛,叫台湾。
  (林冬冬摘自上海书店出版社《一点一横长》一书,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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