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玫与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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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15年

晓玫与云美
  晓玫65岁,云美60岁。两个人都生在上海,跟着新中国一起来到世上,前后脚。按着老说法,她们是乘同一批船来投胎的。但一如坐在船上的人,未知岸上的去处,她们无从选择自己的时代。
  童年是开心的。生活在复兴公园周边的晓玫有爱好艺术的父母,从小接受熏陶,坐上琴凳。后来迁去北京生活,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
  长在闸北的云美则是普通人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已经工作的哥哥从单位带回来手风琴,她一学就会。里弄口上住着一户人,家里有架钢琴。不知为什么,这一家的女儿总是敞开着房门练琴。每天到了最后一节课,云美总渴望能早点放学,这样她就可以赶在晚饭前多听一会儿弄堂口的琴声。夜里静下来,星空下隐约还有些音符,似晚饭后的余味,附着野猫,跃过老虎窗,跃入云美的厢房里。她也憧憬,也许自己可以试着考音乐学院附中。
  新中国进入20世纪60年代,晓玫和云美都长大了。已经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晓玫正在准备人生第一次礼堂演出。演出前夕,她和同学玩得太疯,靠在窗边说:“我开心得要跳下去。”这话传到校方耳朵里,变成了“出身不好”的学生要畏罪自杀。结果,在本该进行人生第一次亮相的舞台上,开了一场批斗会——针对晓玫。原本来听她演奏的人,坐在台下,一双双眼睛抬起来,看她如何言不由衷地说些什么。
  云美的期望则先达成——关于下午放学早一点的期望成了现实。很快她不需要上下午的课了,很快,她什么课也不用上了,回家给哥哥妹妹们做饭。她总是侧起耳朵,但弄堂口的人家门户紧闭,没有琴声,什么声息也没有。
  晓玫不再被允许碰钢琴,她被送到张家口农场劳动。
  而云美还在上海,她不得不去工作,在一家旅馆做服务员,每天弯腰叠床单,把洗干净的布挂在衣架上晒干。一个个衣夹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像一串噤声的音符。下夜班回来经过弄堂口,云美常被吓一跳——有时是野猫从高处跳下来,有时是人从高处跳下来。
  到了有样板戏的时候,终于可以弹琴了。在张家口劳动的晓玫求母亲把钢琴寄到农场,那是她母亲结婚时,外祖母送的嫁妆。现在这东西从复兴公园辗转到河北农家,成了她和旧日世界唯一的联系。她偷偷练习巴赫的曲子,却告诉别人这是阿尔巴尼亚音乐。她母亲曾为了保障她练琴不被人发觉,而在雪地里替她站岗。
  上海的云美则得到机会,被单位送到区文化宫学习乐器,一阵子是琵琶,一阵子是月琴,只是琴都不能带回家。她想买琴,可最便宜的琵琶70元。而云美一个月只有36元工资,其中30元要上交家里开伙。哥哥们去安徽插队了,她是长女,必须成为家中的经济来源。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晓玫成了第一代大学生,她告诉母亲自己决定出国。母亲哭了,因为这意味着女儿再也不会回来。
  上海的云美有点懊丧,没有系统学习乐器的她,自知无缘大学。她准备结婚了,烫头发,买鞋子,穿上礼服拍照。这是她最接近舞台演出的时刻了。然后,她有了孩子。在各种物品还需要票证的年代,云美学会了如厕后抽一张草纸出来,裁成两半,再两半。钢琴、琵琶、月琴,那都是属于别人的。
  晓玫去了美国,之后去了法国。洗盘子,看孩子,打零工,间歇在邻居投诉前练钢琴。
  云美照料家庭,想方设法节省。挤公车,养孩子,做家务,偶尔看看电视上的演奏会。
  到了80年代末,晓玫得到了资助,在塞纳河畔安顿下来,从此专心练琴。
  到了90年代初,云美花掉几乎一半积蓄,买了一台音响。为了节省运费,她和老公横穿半个上海,硬是把这庞然大物带回住处。可惜这节省之举太过招摇,过了几日,家里来了贼,损失惨重。云美大哭一场,但哭完了,日子还得继续。
  转眼进入新世纪,此时的上海和当年很不一样了。有人开始在网上注意到旅法的晓玫,称赞她是隐士一般的传奇演奏家、独一无二的巴赫演奏者。而云美则迎来孩子高考结束,她决定买一架钢琴。退休后的她,报考了上海师大老年大学钢琴班。
  2014年11月9日夜晚,复兴中路,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离开上海差不多60年的朱晓玫第一次归乡。沪上的文艺界都在议论她、期待她。她的演出成为城中盛事,黄牛票在网上被炒到一张6000元。那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演出。舞台一侧,门开了,朱晓玫入场。她羞怯而隐忍,痛苦似的,拖着脚步上台。但这一次迎接她的,不是批斗、没有审视,台下400名满怀期待的听众望向她。在全场屏息凝神的期待中,她低下头对着斯坦威钢琴,抬起那双劳动妇女才有的粗粝的手,弹响了《哥德堡变奏曲》的第一个音符。
  而在上海西南角的社区文体活动中心,这一个夜晚,我的姨妈、已经开始被社区的文体爱好者尊称为“老师”的云美,刚刚为当地老年合唱团伴奏结束。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对着简谱弹奏一切常见的合唱曲目了。这一个夜晚,如同所有的夜晚一样,她合上朝北卧室里雅马哈钢琴的琴盖,吃过晚饭,就和老公散步去了。她并没有留意新闻,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女钢琴演奏家的归来。
  这个夜晚,在浪潮般起伏的掌声中,全国的乐评人都在看着朱晓玫,如同看着一个从核爆区生还的幸存者,从废墟中拖曳着身子走出来,一直走到这里。在演奏结束后,朱晓玫准备返场加演了。她拿起主办方准备的话筒,久病初愈一般,抱歉地说:“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献给那些再没有机会的人。”
  我忽然就流泪了。想起春节聚会的时候,云美姨妈在钢琴前给我们弹《我爱你,中国》,一边弹一边唱。这是他们这一代人都谙熟于心的曲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感情:“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
  《圣经》里,上帝和魔鬼打了一个赌,然后轻易夺走了约伯的一切。但约伯等到了最后,等到了命运的一点偿还。
  晓玫与云美,她们素未谋面,也不会相识。她们不曾知道,自己和对方一起,分享了这个时代。
  (易 茗摘自《北京青年报》2015年2月12日,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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