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告别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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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告别的告别

1

  记得还在上海的时候,小区里住着许多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某个暑假老师要我们去找一个老人,然后陪伴他们,算是作业。
  我找了隔壁那幢楼的一个老头儿。记得我第一次敲他的门,他开了一半,奇怪地看着我,我呆滞地傻愣了半天,然后用手摇了摇胸前的红领巾说:“你好,我是小学生,老师要我来陪你。”
  老头儿听完,微微一笑,把门敞开,示意我进去,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坐在脚碰不到地的高凳上,晃动着双脚指了指左边说:“我从隔壁来。”
  他笑笑没理我,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摆弄起花草来,让我觉得他不太懂人情世故,没有家教。
  我有点不知所措,对他“喂”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说我没礼貌,然后继续低头摆弄花草。
  最后我只能哈欠连天地看着墙上的钟,等着两个小时结束。
  临走的时候,我拿出一个小本子给老人家签字和写评语。老头儿戴上老花镜看了看本子上的大致内容,问我写什么好。
  我说:“写点还不错之类的就行。”说完,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那天临睡前,我突然想起那个本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老头儿写了什么内容,于是翻开本子,发现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今天非常乖,非常热情,很有礼貌,家教很好,很讨人喜欢。”看完,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2

  后来我每天去陪这老头儿,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不是摆弄花草就是摆弄鸟,偶尔我坐在大厅和天井连接的地方,呆呆地看着他。
  老头儿则依旧每天结束时,在本子上换着花样夸我。得到他措辞绚丽的评语几乎成了我去陪他的唯一动力。
  某个下午老头儿坐在桌子旁看书,我在他对面一动不动,老头儿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他那堆书。我就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那堆书,看见里面有一本《杨家将演义》的连环画。我伸手摸了摸那本书,犹豫间,他对我点点头。于是我就把那本书抽了出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就不摆弄花草了,每次来,都和我面对面看书,每天他的书堆里都会莫名其妙地有一本不同的连环画。
  有一天看到又是连环画,我突然觉得无聊透了,做作地打了一个又长又大声的哈欠,然后趴在桌子上发呆。
  老头儿咳嗽了几声,说“你等一会儿”,转身进了房间。我看见他打开衣柜,到处翻,最后面红耳赤地拿出一把剑。
  我立马跳了起来,双眼放光地看向他,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宝剑这类东西。
  老头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调皮的神色,拔出剑来,故作姿态地舞了两下。那天下午我们在天井里,老头儿教我玩了一套晨练时的老年剑法。
  从那天之后,只要我去老头儿家,他就会第一时间给我背上那把大宝剑,然后该干吗干吗。不知不觉过去了15天,还有5天我就可以结束陪伴老人的作业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头儿,老头儿愣了一会儿,说:“那明天我带你去城隍庙买一把属于自己的大宝剑吧。”
  我惊讶地看向他,问他是真的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我一激动,抱住了他,第一次说了句:“谢谢爷爷。”
  他面色绯红,有点不好意思,也抱了抱我,但显得异常开心。
  第二天在城隍庙,我看着琳琅满目的刀枪棍棒,一时没了目标,满心欢喜地扫来扫去。我们两个站在一起,老头儿有些紧张地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里的?”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都喜欢!”
  我挑了一把黑色的剑,老头儿找老板要了一根红色的背带,蹲在门口帮我绑在剑鞘上,挂在了我的后背。那天,我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展昭。
  后来老头儿带我去买麦芽糖,我们坐在一个亭子里吃糖的时候,老头儿问我:“你有爷爷吗?”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边吃糖边说:“我不记得自己的爷爷,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就不说话了,摸摸我的头,问我:“你还想吃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一起陷入了沉默。

3

  其实我从小就不记得爷爷的样子,因为我的童年颠沛流离,一时在这儿,一时在那儿,却从未回过老家。
  一直到1997年,我7岁那年,才第一次听爸爸妈妈对我说起“爷爷”两个字。那是一个晚上,我从睡梦中被叫醒,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大声地喊着:“我不穿衣服!”
  爸爸对我投来了一个令我此生难忘的失望眼神,然后和妈妈急匆匆地出了门。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失去了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机会。此后这成了我每次想起都会遗憾和自责的事情。
  我24岁那年,临近清明节的时候,爸爸让我回老家去给爷爷扫墓,我听完二话没说就推掉了所有事情。
  那天在墓碑前,我放起了一长串鞭炮。我看着爷爷的名字,心里说:“爷爷,我回来啦。”然后眼睛就红了。
  我心里又说:“爷爷,在那个年纪,我真像个不落地的蒲公英,从未有人跟我提过我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确定地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就像被风一直裹着,以为世界上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如果你原谅我的话,你就刮来一阵风好了。”
  于是那天很神奇地在一秒之后,刮来了一阵风。

4

  在那个陪老人的作业本上,老爷爷给我写的最后一条评语是:“他像我的孙子一样,我像他的爷爷一样。”
  那时我常常面对离别。妈妈在某天跟我说,这个暑假结束之后,我们要去重庆了。
  我点点头,坐在沙发上。我不知道重庆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那里会遇见什么人,只是已经开始在心里提前默默地消化着对未知和陌生的恐惧。
  离开那天,老头儿赶来,抱着一盆小花,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你来那天,我给你种的,名字就叫小则林。”
  我一看,是一盆黄黄的小花。
  妈妈说:“坐飞机,带不了这个。”
  我遗憾地看着老头儿,老头儿也略显无奈,犹豫了一会儿说:“没事,等你回来的时候,小则林就长得跟你一样大了。”说完摸了摸我的头。
  但我并没有再回去过,甚至没能带走爷爷送我的那把大宝剑。走的时候,我也没明白过来,“爷爷”到底是什么。
  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人在时间里,很快就会长大。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那盆小黄花,也会想起1997年的那个夜晚。并且每次都带着遗憾,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我去了多少地方,也不知道我见过多少人,甚至他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他们一直在我心里。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这些无从告别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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