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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16年

她不是我的病人。
  盲
  我既然是医生,熟人有个头疼脑热,难免会找我,简单的我给个建议,复杂的让他们去医院。
  她是熟人的熟人带来的,一堆家人围着她一个。乍看上去她没什么异样,就是板着脸,不说不笑,再看她走路,踉踉跄跄,我还以为她是高度近视。可是家属说:“她双目失明了。”我吃了一惊,开始端详她。她直接面对我的凝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确实是看不到——但又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你们要看专科呀。”不是我推脱,是术业有专攻,各有各行。
  家属说:“何止看过,看了5年。”
  5年前,一向与她恩爱的丈夫找了“小三”,向她提出离婚。她不同意,丈夫就动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脸肿。家人气不过,报了案,警方和律师都来了,男人赔了钱,但婚,还是离了。
  那之后她就经常一个人坐着哭,家人看到就劝她:“莫哭了,为这种人,不值得。”她就不哭,坐那儿不吭声。时间久了,家人也记不清她是渐渐失去了视力,还是突然有一天醒来说:“我看不见了。”
  先去眼科检查,没问题;又去脑科——怕是被打出内伤或者长肿瘤了,也没问题;又去神经科,怕眼睛和脑都没事儿,信号传输有故障,还是没问题。最后,大夫跟他们说:“要不然,你们去上级医院;要不然,你们去精神科吧。”
  好,就去上级医院。折腾一圈,最后大夫说:“要不然,你们去北京的医院试试;要不然,你们去精神科吧。”
  又去北京,跑遍各大医院,最后大夫说——我接过来:“要不然去其他医院试试,要不然去精神科,是吧?”家属对着我点头。
  其实这5年来,家人对她的盲也有怀疑,她走路要扶着墙,可是前面有沟,她会站住;遇到坎子她很容易摔,但遇到大卡车,她会避让。
  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她不是装的,是真看不到。”这我当然相信,什么情况值得装病5年?也太痛苦了。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5年花了不少医药费吧?这是很大的一笔开支呀。”
  他们说:“还好,单位都给报了。”原来,她所在的单位是垄断型国企,还很人性化地允许她长期不上班,一直在外面看病。
  我看着他们,简直啼笑皆非。我说:“我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医院和我自己。我们医院,今年才升的三甲,之前一直是二甲,其实就是个城乡接合部的乡镇医院。我是心内(心血管内科)大夫,而且我的职称只是副高。”——这么多赫赫有名的大医院都治不了的病,找我有什么用。
  家属说:“主要不是为了看病,是想找医生劝劝她。家人一提精神科,她就‘躁狂发作’,大喊:‘我不是疯子。’拿头撞墙,弄得吓死人。有心放弃,由她去吧,但长期这样盲下去不是办法。毕竟还年轻,还有半辈子呢。”
  我心里说:“这种对精神疾病的恐慌,也不由我负责呀。”但看到他们都巴巴地看我,我不好意思直接拒绝,说:“要不然,你们试试中医?针灸、推拿什么的,说不定有效呢。”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件事,我很快就忘了。可是半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她家里人,说:“她好了,是针灸治好的,眼睛恢复正常,已经去上班了,换了一个钱不多但很轻松的部门。”
  我大惊:“这么神?我大中华医学真是博大精深呀。”
  那人咽一口唾沫:“也不好说是针灸治好的。反正找了个针灸医生,她每天去一次,就在那边号啕大哭一次。哭着哭着,眼睛慢慢就亮了。针灸医生说,我们老不让她哭出来,泪水又咽不回去,都挡在眼睛前面,就像隔了一层水墙一样,当然看不到了。哭出来了,没有屏障了,就好了。”
  也许,针灸医生说的是对的;也许,随着时间流逝,她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人的痛苦慢慢消磨了;也许,针灸、推拿这些古老的疗法,真有我们不知道的奇效。
  我是西医,一般来说,西医主张病人去看中医的时候,往往表达的就是:你已经药石无效,现代医学对你束手无策,你只能等待奇迹。
  可是奇迹,说不定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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