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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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16年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钟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庄,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被破坏或扰乱。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下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般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害这天赋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
  儿女与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凉 意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丰子恺散文精选》一书,丰子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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