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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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读者2009年

  很少有人知道我当过中学语文教师,因为相对于二十来年的记者生涯,它太短了,仅一年。
  可我经常怀念那一年。
  1983年,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被分配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初一的语文,还兼着班主任。
  生性率直的我,感觉这个不苟言笑的职业太痛苦了。初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更让我手足无措。
  那个时候,校方规定学生一律不得穿牛仔裤上学。每天早晨,校门口就守着几位拿着小本子的值日生,将穿牛仔裤的学生拦住,劝他们回家换服装。有一天,值日生将穿着牛仔裤的我拦住,问我是高中部哪个班级的学生。恰好有个老师经过,给我解了围。她一边陪我上楼,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老师应该给学生做表率,你看看,全校的老师没有一个穿牛仔裤的。”
  第二天,我就换了一条黑裙子,是女老师常选择的那种。黑色常常代表庄重。穿了裙子的我又在走廊上被老校长叫住了,他和蔼地提醒我,是不是把披在肩上的长发扎起来,因为校方也要求女生不能留披肩发的。还说,有个班主任反映,她班上有个女生不肯剪去长发,并振振有词地辩解“范老师也是这个发型”。
  我一听,也觉得事情严重了。我仔细地留意了一下女老师们的发型,她们的头发都像是同一个理发师修剪的,短发齐耳,唯一的装饰品也仅是一枚细细的黑色的发夹。
  在大家的劝说下,我下课后就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理发店。
  理发师是个胖胖的妇女,她用手托起我长长的黑发,有些不忍地举起了剪子:“你可考虑好,这一剪子下去,就像脑袋掉在地上,再也接不起来了!”
  我咬咬牙没有吭气,只听剪子在我的脖子后面连续发出冷冷的“咔嚓”声。女理发师从镜子里发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以为剪到了我的头皮,后来她理解了我的疼从何而来。从小到大,我都梳着清汤挂面似的长发,上面也曾留下姥姥手的温度,此刻,它们一起飘落在地。
  老校长再次碰见我,很满意地夸道:“好!”我的目光凝视着操场上的一排绿化树,它们被修理得整整齐齐,宛若一个笼里蒸出的圆润的大馒头。
  剪了短发的我,在同行眼里仍然不像个老师。至于老师应该是个什么样儿,他们也说不太清楚。
  有一天,我正在教室上课,叫起一位同学回答问题,那位同学可能上课分心了,回答得南辕北辙,我忍不住想笑,但内心有个声音严肃地提示我:老师不能当着学生的面笑。可是他慌乱的第二次补答,更是让人忍俊不禁,我实在憋不住了,放声笑起来,后来竟伏在讲台上直不起身。课堂当然是解了大禁,那个同学也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切恰恰被在走廊上巡视的老校长看见。
  自然,我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他是个非常敬业的人,一生严谨,腰板挺直,灰白的头发纹丝不乱,藏蓝色中山装的领扣从来都是严严实实的。老人的心地也非常善良,只是常常出格的我,不能不让他伤心。这让我很过意不去,又奈何自己不得。
  每天早晨,校园仅有的一个乒乓球台常常被高年级的学生霸占着,初一的学生只能眼巴巴地看他们打球。我想了一个主意,早晨早早地赶到学校,将自己的大包往乒乓球台上一撂,俗称“占台子”。胆子再大的学生也不敢和老师争桌子。于是,我们班的学生终于有了摸摸球拍的机会。
  老是抢占乒乓球台,也不符合我常常给学生讲的机会均等的道理。后来,我鼓励大家跳绳。当长长的绳儿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圆弧,荡起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时,我感觉自己正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回到了欢乐的少年时代。生活的阴云也暂时一扫而空。
  当我和学生在操场上游戏的时候,老师们在走廊上摇头叹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学校费了好大的劲才争来的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偏偏是仿佛永远长不大的我。
  直到期终考试的时候,我们班优异的成绩才让大家放下心:还好,没有误人子弟。
  而那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令我至今难忘的事情。
  有一次,上课铃响了,我夹着课本进教室,发现室内乱成一锅粥:一个瘦高的男生把拖把当长剑,将同学们撵得像燕儿飞。平日他也令我有些头痛,不是上课打呼噜,就是将纸团冒充小白鼠塞进同学的衣领里,吓得同学哇哇大哭。
  这一回,我不想再放过他。像老师惯常做的那样,我让他放学后请他的父亲到学校来。他一听请家长,倔强地昂起头说:“我没有父亲。”“那就叫你的母亲来。”我依然不饶他,他低下头不吭气,半晌,有个同学轻声地说:“老师,他也没有母亲。”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同学们仿佛是为我打气,纷纷举手说:“他还有个叔叔!”我终于可以下台了:“那好,让你叔叔来一趟。”
  下午放学了,学校很快静如空巢。我独自留在办公室等他的家人。黄昏将临的时候,还未见他的人影,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正欲下楼的时候,却震惊地发现他背着一个老太太艰难地登上了办公室所在的四楼。
  “她是我的奶奶。”他吃力地放下背上的老人后,抹着满头的汗水喃喃地介绍。我赶紧将老人扶到椅子上,递上了一杯热水。还未等我开口,老人就哭了,告诉我,他的父母在他刚学会说话时就离婚了,谁也不肯要他,他一直跟着叔叔和她过日子。他叔叔是习武之人,担心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受人欺侮,便教他拳脚功夫。由于恨铁不成钢,他叔叔平日下手那个狠,谁见谁怕。如果让他叔叔知道了他在学校不听话,又难逃过一顿暴打。所以,奶奶代他叔叔来见老师。
  我开始后悔自己让他请家长的轻率。老人说,他功课不行,但是孝顺老人在邻里是出了名的,他担心她这双小脚行走不便,先是用三轮车载她走,又硬要背着她上楼,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那个黄昏,我们仨坐在办公室里聊起了家常,我也谈起了我的姥姥。后来,我们仨都流泪了。他更是哭得像个娃娃。
  从那之后,他渐渐变了。虽然学习成绩还是不尽如人意,但上课的眼神却是专注的。我知道他在尽力。
  那一年,我在学校过了第一个教师节,手里捧满了学生送给我的贺卡。那一天,也是个黄昏,围着我的同学渐渐散去,一直夹在人群中的他似乎正等待着这一刻。他腼腆地走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黄豆塞到我的手里,然后飞快地跑了。
  握着这把尚带有体温的黄豆,刹那间,我热泪盈眶!
  这学年的最后一课结束了,当清理书本的时候,我发现书本里夹着一张纸条:亲爱的姐姐,我们都认为你的长发好看。署名是——全体同学。
  就在新学年即将开始的时候,我接到了刚复刊的《武汉晚报》发来的录用通知,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办完调动手续的那天是个雨天,学生们正在上课,操场上空无一人。我撑着伞,缓缓向校门走去。突然楼上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少学生竟从教室里冲出来,纷纷跑下楼,向我奔过来。
  我与其说感动,不如说被这一幕惊骇了,焦急地挥着双手大声地劝他们返回教室,他们不听。围住我的学生兴奋地告诉我,有个同学从教室敞开的后门那儿发现了我,率先跑了出来,于是我来学校的消息便传遍了整条走廊。
  学生们的这种送行方式自然太出格,经我的央求还有校园门卫的干预,他们最终返回了教室。从教室传来了训斥声,我知道他们在这节课的命运。
  当我跨出校门的时候,回身望见教学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位老人,那是老校长。他的发丝愈发白了,但腰板还是那么硬朗。我猜想他一定看见了先前发生的那一幕,抱愧地欲向他解释,他摆摆手示意我不用解释,像个孩子似的向我顽皮地一笑,缓缓地做了个手势,好像在对我说什么。雨大,我没听清。
  他大声地重复,我明白了,他说我的头发长长了。
  多年之后,我看了法国影片《放牛班的春天》。影片讲述的是一位教师怎样用音乐的力量感化一群顽皮学生的故事。影片是在那个教师离开学校的时候结束的:他走出校门的那天,孩子们正在上课,当他怅然若失地提着那只简陋的皮箱拐过教学楼的时候,忽然有无数架纸飞机伴随着阵阵天籁般的歌声从窗口飞出。
  我的眼睛和那位男教师一起湿润了。
  (刘 薇摘自范春歌的博客,彭本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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